江南遊記---浙江篇
匆匆地,我們離開了上海。
從上海到杭州,約莫有四個小時的車程。或許是昨天玩得太累,上車不久,我便昏沈沈地打個小盹。再睜眼時,只見博譯面帶微笑地靠過來,對我說:
「我們已經進入浙江了喲!」
浙江?我連忙轉頭,往車窗外望去。
果然,恰巧看見一個綠底白字的標示牌寫著:「浙江嘉興」
某種詭異的悸動泛過胸臆。
這是爺爺心中念著,口中說著的家鄉。這是我身份證上所寫著的籍貫地。這是我從出生以來,不斷聽聞,卻素未謀面的「故鄉」。
活了二十五年,我終於踏上這塊土地。
遊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快地駛過,兩旁的農村往後急掠而去。
陰濛濛的天氣加上瀰漫四周的隱隱薄霧,使周圍的景色變得不真實起來。遠方的農舍朦朧地躲在薄霧後頭,最靠近公路的農田仍見青翠。如此的漸層效果,營造出一幅詩情畫意的鄉間村邑圖。
偶爾,幾隻飛鳥自田間竄起,揚起漂亮的弧線。
「好美喔!很有煙雨江南的感覺。」博譯在我耳邊說著。
我回頭看他,他卻一臉讚嘆地望著窗外。
在他而言,純粹只是欣賞此處的美景。
但我心裡的感受,自是比他複雜上許多,寫也寫不清。
忽然,車速開始減慢,終至停下。好像是前面發生什麼事故吧!
我們沒有在意。反而覷個空,趕緊拿出相機,把窗外的朦朧景致照下來。這幀照片,收藏著我初抵家鄉的興奮、好奇以及幾許悵然。
下午五點半,我們終於抵達杭州市。車窗外已是暗沈一片,市區內的霓虹燈招搖地閃爍,熱鬧度雖不比台北、上海,但也所差無幾。
車子直接把我們送到今晚用餐的餐廳,西湖畔的「樓外樓」。
樓外樓之名,是出自一首許多人熟悉的詩:
山外青山樓外樓,
西湖歌舞幾時休,
暖風醺得遊人醉,
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不過,這首詩的來歷和作者,恐怕知道的人就比較少了。
大約在南宋淳熙年間,臨安(現在的杭州)附近的驛館牆壁上發現這首詩。這樣的針砭時事之作,天子肯定是不會高興的。但作者並不怕當局追究,在詩的末尾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名字:林升。
這位林升,他全部可供研究的資料,就只有留在驛站牆壁上的一首詩,其餘生平不詳。
回到正題。
「樓外樓」是杭州知名的餐館,它的名氣除了來自味道純正的杭州菜之外,更因其座落於西湖畔,若是白天登上二樓雅座,可以一邊用餐,一邊將西湖美景盡收眼底。
可惜,我們到達時天色已晚,而且是坐在一樓。
然而,雖無景可賞,一道道色香誘人的佳餚,也足夠彌補這個遺憾。
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,是西湖醋魚、龍井蝦仁和東坡肉。至於蝦子大烏參,雖然味道也不錯,但因我不喜烏參,所以沒什麼特別的感覺。
咱先說說龍井蝦仁吧!
為何對它印象深刻呢?因為它不但淡而無味,而且蝦仁雖是潔白剔透,卻比米粒沒大上多少,縱使量多,仍令人不住懷疑,這道菜是否該改名為「龍井小蝦米」?它完全毀滅我對龍井蝦仁的憧憬。
不過,除此之外,其他菜餚的表現就可圈可點了。
尤其是東坡肉,用一小盅一小盅的陶製小蓋碗裝著,每人一盅。
當我滿懷期待些開盅蓋時,一陣撲鼻的香味迎面襲來,熱氣蒸騰的白煙使我眼鏡上添了一層白霧。
等鏡片上的霧氣褪去,一塊晶瑩豔紅的東坡肉,躺在陶製小盅內,伸手輕輕搖晃小盅,它還會果凍般巍巍顫動。
我本待向博譯拿數位攝影機錄下這道極品,才發現他早已開口大嚼,害得我吞了吞饞涎,匆匆拍下之後,也舉箸張口。
東坡肉已燉得極爛,用筷子輕輕一掀,油亮紅嫩的皮便被順勢揭下。由於五花肉中的脂肪早已釋入湯汁中,所以豬皮放入口中咀嚼,有韌性而不油膩,有黏度但不沾牙。而它的肉質鮮嫩多汁,味道鹹甜適中,縱使肚子已經飽了,還是忍不住一口接一口。
當我和博譯把整塊東坡肉解決之後,還意猶未盡地想用它的湯汁拌飯。但如同方才所說,湯汁內全是「精華」,所以只好用湯匙挖半瓢,解解饞就算。
至於西湖醋魚,爽口的醋酸中帶有魚本身的鮮甜滋味,令人胃口大開,吃完齒頰留香。就可惜刺多了些。
用畢晚餐,大夥兒跑到杭州的市中心「武陵廣場」逛街。
我和博譯吃飽喝足,不想走進百貨公司吹暖氣,於是就站在與百貨公司相連的天橋上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順便欣賞杭州的夜景。
說實在,瞧過上海熱鬧繁華的夜生活之後,再來看杭州的夜景,就像從台北市跑到新竹一樣,雖是熱鬧有餘,但沒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。
我們站在天橋上左顧右盼,笑著猜想爺爺當初在杭州時,是否也曾站在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。
忽然,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大陸待很久了。
實際上,今日不過是旅程的第二天。
隔天一大早,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西湖畔的「靈隱寺」。
靈隱寺之所以得名,除了它曾受康熙欽點、又座落於西湖邊上之外,更因其曾為濟公出家的地方而得名。附近還有一處濟公經常在其上打盹的天然石床,供人觀覽。
其實,一開始,我和博譯是不大願意進寺廟的。
然而一跨入靈隱寺大門的門檻,才愕然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麼拘促。
中國的古寺廟,尤其是向這樣出名的寺廟,其所扮演的角色,遠遠超過宗教而已,有更深層的一部分,是歷史的粹煉。
站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,附近還有一座大香爐裊裊升起香煙。我和博譯抬首望著眼前雄偉的黃色建築,然後相視一眼,同時見到彼此眼中的震撼。
撇開精緻華麗的雕樑畫棟不說,光是那份蓬勃的氣勢,便足以讓人印象深刻。地陪說,因為靈隱寺是康熙皇帝所欽點的寺廟,所以整座廟身才可以使用黃色的塗料。
靈隱寺的佔地很廣,我們離開善男信女川流不息的大殿,隨便撿了一個拱門拐進去,又發現一個新天地。
「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」
這裡沒有人來人往的喧擾,兩旁種植著梧桐樹,冷風一吹,枯黃的樹葉漫天灑下,帶來幾許蕭瑟。隔遠矗立著一排兩、三層樓高,古色古香的禪院,大概是師父們起居之所。我們忽然有種誤闖靜地的感覺,匆匆拍了照,安靜地尋原路離開。
見識完靈隱寺的高深壯闊,接著我們來到梅花塢。
說起梅花塢,可能沒什麼人知道。那麼說「西湖龍井」,大家就明白了吧?
梅花塢就是西湖龍井的產地。也唯有此處產的龍井茶,才稱得上是「西湖龍井」,否則縱是安上「龍井」二字,也難稱正統。
我對龍井早憧憬已久,尤其在裡頭品茶之後,更決心要帶一點回家。後來聽地陪說,龍井要用「天下第三泉」虎跑泉的泉水來泡,才是極品。
所以,傍晚我們遊歷虎跑泉時,我和博譯特別東翻西找出一個小保特瓶,裝上一小瓶的泉水,準備回旅館泡茶。
果然,泡出來的茶清香甘甜,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。只可惜我們只裝一小瓶,那滋味恐怕只能存留在記憶中了。
下午,我們加入西湖朝聖的人潮之中。
走在蘇堤上,卻發覺跟走在西門町一樣擁擠。
不過,那是不打緊的。
當眾人忙著跟那尊寫著「蘇堤」二字的石坊照相,我悄悄退開些,將眼光穿過湖畔的依依楊柳,投至清波漣漪的湖面。
我不禁好奇,那些不理會地陪解說,不在乎眼前美景,只顧著猛按快門的人,知道他們在照些什麼嗎?
在擁擠的人群中,我踩著細碎的腳步,用自己的方式欣賞蘇堤。
它最有意義的價值,不在於那塊寫了字的石坊,也不在於美麗的湖光山色,而是它在文化上和歷史上的地位。
蘇堤,以及我們無緣踏上,只能在遊船上遠眺的白堤,代表著兩位中國傳統知識份子所表現出來的文化人格。
白居易和蘇東坡,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佼佼者,他們同樣地被貶到西湖畔,同樣地在西湖邊築上兩座堤。他們不是為了風雅、不是為了求名,純粹是為了解決當地人民的疾苦,興修水利,浚湖築堤。
這兩座長堤,讓中國文人的精神人格在歷史的長河上,激爆出一點璀璨的光芒。
走在蘇堤上的遊人萬千,卻總是匆匆地趕往下一個景點,或是四面八方地按著快門。我多麼希望能看見某個人,跟我一樣緩步於蘇堤上,憑弔腳下所踩過的長堤。
穿過蘇堤,我們很快地坐上遊船。
儘管外頭風大,冷得刮面。但我和博譯還是很勇敢地走上甲板,不願錯過任何美景。
遊船漸漸離岸,湖面上輕煙浩渺,兩岸景色忽隱忽現,看得不甚真切。此時才深刻體認到什麼叫「淡妝濃抹總相宜」。
西湖的美麗,並沒有因為薄霧而受到影響。
靠著船邊的欄杆,我們靜靜地欣賞這座極富盛名的湖。
一個疑問閃過我的腦海。
西湖的風景確實美麗,但類似的亭臺樓閣,在別處也所在多有。而湖光山色,各國玩下來,也看過不少。但西湖,為什麼在我心中立於一個難以撼動的地位?
余秋雨先生曾寫過的一段文字,或可為這個問題的解答。
「它貯積了太多的朝代,於是變得沒有朝代。它彙聚了太多的方位,於是也就失去了方位。它走向抽象,走向虛幻,像一個收羅備至的博覽會,盛大到了縹緲。」
遊船靠近白堤,轉個彎,掉頭回去。
遠遠地,我們可以見到白堤上人來人往,低垂的柳樹迎風而舞。
這景象,應當是千百年不曾變過的吧?
唯一不同的是,坦胸露背的唐朝服飾,改成鮮豔時髦的現代打扮。緩慢簡單的騾車,變成噪音隆隆的汽車。
西湖,在堤下滑過。
時光,在堤上流過。
百年之後,相信仍是這堤、這湖,以及這中國永恆不變的唯美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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